15
很快,塗筱檸就知道了紀昱恆的意思。
那天總經理疾步走進部門,「大家趕緊自查手上有無跟周凱合作的業務。」
周凱就是之前部門業務第一的男同事,那天塗筱檸沒聽錯,他真的辭職了,而且早就遞交了辭呈給人資,以他的實力大家都以為是在同業謀到一官半職了。
看總經理心事重重的樣子,塗筱檸還在納悶,就聽饒靜叫她,「小塗。」
塗筱檸只當叫她快做業務,卻聽她道,「跟我去趟茶水間。」
一到茶水間,她看到饒靜一臉嚴肅,雖然平常她也不苟言笑,但鮮少這般凝重。
她關上茶水間的門,「你之前幫周凱做過銀承貼現?」
塗筱檸回憶了一下,點點頭,那次幫忙不是還被她訓了。
「做了幾筆?」
「兩筆。」
「他這兩筆都提供了稅票么?」
「稅票,不是可以後補嗎?」塗筱檸有些沒底氣地問。
饒靜雙手交叉環抱在胸前,提醒她,「一個月內補齊,現在早過了一個月,他人都沒了!」
塗筱檸感覺到了她的慍怒,小聲問,「饒姐,怎麼了?」當時周凱忙,她只是幫他整理了業務檔案順便跑腿流程而已。
饒靜看她的眼神有些犀利,「你知道周凱為什麼辭職?」
塗筱檸搖頭,她跟他不熟。
「他跟票販勾結,拿外面的銀行承兌匯票降低我們的價格做貼現,從中賺取差價,中飽私囊,現在被銀監查了,金額數大,其中就有你幫他做的這兩筆。」
塗筱檸驚詫,她沒想到周凱膽子居然這麼大。
「這事不僅銀監要查,還會被當做金融案件,很快警察就會介入,你給我好好想想,你幫他的時候除了跑腿有沒有留下你經過手的痕迹?」饒靜問。
塗筱檸一下亂了,她仔細回想,除了整理資料,就是做貼現的時候在投行部幫他登記了一下,還有,還有,她突然僵住了。
饒靜緊緊盯著她。
「他當時貼現的購銷合同『與原件一致』沒有雙簽,投行部讓補簽,他就讓我簽一下。」塗筱檸告訴饒靜,心裡忐忑。
「你就簽了?」
塗筱檸默認。
饒靜伸手就推了一把她的頭,「我平常不讓你幫別人做業務,你只當我小心眼不給你學習機會是吧?就那個辦公室,個個都是人精,你一什麼都不會的臭丫頭,又沒心眼,能玩得過他們?好了,現在周凱人跑了,你簽過字,就是第二經辦人。」
塗筱檸一聽,只覺得腿軟,她從未想到自己會跟金融案件扯到一起,她純粹當時出於好心幫了忙而已,怎麼就攤上了這麼大的事。
「饒姐,我,我什麼都不知道。」她扶著牆,差點站不穩。
「得了,行里正愁沒人背鍋,你這臨時工倒好,自己落個把柄,不推你出去推誰?你就等著丟飯碗吧。」饒靜罵她的話很難聽卻也是事實。
這個時候,誰願意出來保她這個非編製的臨時工?
有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捏住了她的心臟,讓她無法正常呼吸,腦海里很混亂,一下閃過很多畫面,有母親平常跟她的嘮叨,有父親每天對她的關心,還有自己在做大堂時遇到的種種,她在職三年之久,真的要因這件事受到牽連,跟DR一拍兩散,雞飛蛋打了么?她垂著眼只低頭看地,任由酸楚如潮湧而來。
「饒姐,那我現在該怎麼辦?」她低聲問,此刻卑微到塵土裡。
饒靜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,也不再數落她,況且她被牽連作為師父她也有責任,是她之前沒好好叮囑過一些事情,她揉著額,「讓我想想,讓我想想。」
塗筱檸畢竟是她一手帶的,她的人要離開DR也得是堂堂正正的,而不是不明不白地受冤。
但是總經理的電話卻火急火燎地打給了饒靜。
「饒靜,現在銀監要審問小塗,你趕緊讓她去八樓會議室。」
饒靜皺眉,「江總,小塗她什麼都不知道。」
「她只是一個勞務派遣,誰能保她?你我都不能,況且誰讓她在購銷合同上簽字的?」總經理一味推諉,他現在也難咎其責,無暇顧及其他。
「可你不能就這麼把她推出去。」饒靜掙扎。
「你什麼都別管,銀監在等,趕緊讓人過去。」他直接掛了電話。
饒靜握著手機眉頭緊鎖,胸口起伏著似還蘊著氣。
塗筱檸沒想到最後願意為她說話的只有平日里嘲諷她,對她不屑一顧的饒靜。
彷彿在這一瞬間,她就看透了人性,所謂大難臨頭各自飛,夫妻尚此,更何況毫無關係的同事?在關鍵時刻,大家都只求自保罷了。現在的她宛如一隻被扒光羽翼的鳥,連枝頭都無所傍依,眼前茫白一片,受盡人間滄桑。
「沒事的饒姐,我去就是了。」她凝了凝神道。
饒靜看著她,神情也慢慢平靜,這個時候如果她慌了,她會更慌,她還沒有獨自面對銀監的經驗。
她沉了沉聲告訴她,「不管問什麼你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,你才從大堂調過來不懂業務很正常,他們只是要確定你是否跟周凱一夥的,如果確定你不知情,也不會無緣無故朝你頭上扣屎盆子懂么?」
塗筱檸認真點頭。
饒靜看她發紅的眼眶,她忍著不哭的模樣,像極了剛入行的自己。
她伸手掐掐她的臉,「沒事的,別怕,這種事你第一次遇到而已,以後被銀監叫去談話的次數多了去了。」
塗筱檸的失意和對饒靜的愧疚交織夾雜在一起,肆意地在血液流淌。
「饒姐,如果這次我能僥倖躲過,以後我一定好好跟你學業務。」她話囫圇著,連自己都沒聽清。
「我才懶得帶你,快去快回。」饒靜看看時間催促她。
塗筱檸站好先穩了穩,然後推門走了出去。
以前從六樓到八樓她覺得很快,可是今天卻覺得這兩層樓的距離是那麼漫長,她麻木地走著,大腦一片空白,渾身沒有知覺,她不敢往後想,也不敢去想。
她望著一路的每一處每一寸,才發現這三年間自己沒有好好留意過這座辦公樓,她驚覺原來口口聲聲說不喜歡的這裡,竟早已在心底生了根發了芽,她還沒有在這裡真正開始,卻要匆匆結束,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。
走廊遠處站著個人影,似等她已久。
應該是銀監帶她進審問室的人,她邁著沉沉的腳步,帶著徹身透骨的悲哀朝那裡慢慢逼近,即便再不想面對,她現在也必須硬著頭皮上。
走近了,她才發現那人是紀昱恆。
長廊悠悠,一片安靜,他長身佇立,眸如一泓深潭,視線卻牢牢定格在她臉上。
塗筱檸彷彿獨自跋涉了千山萬水,在一片孤寂的荒野上終於見到一個熟人,那種感覺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,明明知道可能無法承受其重,卻還是要掙扎著試試。
她看著他,恍如隔世。
喉嚨宛如灼燒,她開口已經啞了聲,「我沒有。」她只說了三個字,卻用了全身的力氣。
他什麼都沒問,只邁步上前,依舊是慣有的從容不迫,卻帶了一絲刻不容緩,「審問過程會很嚴格,但你頭腦一定要保持清醒,不知道就說不知道,知道的也要想想再開口。購銷合同上的『與原件一致』是雙簽,周凱並沒有漏簽,你是為了業務合規才簽的字,你是客戶經理助理,只是協辦,記住了?」
塗筱檸聽他說完,懵懂地點頭。
「進去吧。」紀昱恆給她讓開一條道。
塗筱檸望著他,他也在看她,那堅毅的眼神莫名給了她一股力量,她現在只能信他,而他亦信她。
塗筱檸走進審問室,發現長長的會議桌對面已坐了一排人,每個人都面容端凝。
看她進來有人示意她坐,塗筱檸坐在了那唯一的椅子上,她看到了攝像機,心頭不免一沉。
她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場面,說不緊張是假,她緊攥著自己的雙手試圖尋找一絲冷靜。
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,又有人進來了,他俯身跟那些人說了幾句話,然後也在對面坐下。
是紀昱恆。
宛如烏雲密布的天突現一縷陽光,他的到來讓塗筱檸也定了定神,混亂的腦中找到了一點理智。
坐在正中間的人是那姚主任,他朝左右手看看,確認人都到齊後開始了審問。
「塗筱檸,我們現在針對周凱的業務進行排查了解,這是我們銀監正常的工作流程,你也不必緊張,把事實說出來就行了,當然作為金融從業人員,你要對你所說的每一句每一字的真實性負責,不可有任何隱瞞,明白么?」
塗筱檸:「明白。」
有人便接著發問了,「據我們了解你在DR的職位目前只是客戶經理助理,你跟周凱是否為搭檔關係?」
塗筱檸:「我跟周凱不是搭檔關係。」
「但根據我們調閱的業務檔案,有兩筆貼現的購銷合同上有你的簽名。」
「我是客戶經理助理,部門忙的時候會機動協助客戶經理做業務,這兩筆就是周凱臨時請我幫忙的。根據我行信貸操作規範,凡業務複印件需由管戶客戶經理簽署『與原件一致』,購銷合同類複印件則需客戶經理或上級領導進行雙簽,為了合規,我作為當時業務的協辦人,在周凱簽字後簽署了自己名字。」
「周凱這兩筆業務你是從頭到尾協辦?」
塗筱檸搖頭,「我只負責整理檔案和業務流程,前期的資料收集還有信息填寫都由周凱親自經手。」
「這兩筆業務當時企業均無提供稅票你可知情?」
塗筱檸點頭,「根據我行貼現規定,企業若無法當場提供稅票,業務又緊急的情況下,稅票可在一個月內補齊,但需管戶客戶經理出具補票承諾,並由其和部門負責人簽字,這份承諾當時我整理檔案是有的。」
「所以這兩筆業務你只跟周凱對接,未與企業接觸過?」
「是。」
審問的人朝姚主任投去一眼。
姚主任似在沉思,又朝其他人看看,最終視線落在紀昱恆那裡。
紀昱恆抬眸注視著她。
「業務期間周凱有無跟你提過貼現利率,或者你自己有無了解過利率價格?」
塗筱檸繼續搖頭,「系統里和紙質材料上的利率都是周凱填的,到我手的已經是一套完整的業務材料,我只根據檔案目錄寫頁碼、裝訂封面和走流程。」
紀昱恆沒再繼續提問,其他人也保持靜默。
姚主任便親自上陣了,「你們做一筆貼現你有了解過績效沒有?」
塗筱檸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
姚主任微微眯眼,「你不了解就幫周凱做業務?你不在意自己在這兩筆業務里的勞動所得么?簡而言之就是業務績效分配。」
「我只是客戶經理助理,沒有正式編製,工資收入跟正式工是不一樣的,我沒有自己的客戶,所以也沒有績效,目前還只是學徒階段,學到東西就是勞動所得,其他的都看領導安排。」
姚主任盯著塗筱檸毫無血色的臉,眸光趨漸犀利:「以上的話你沒有任何隱瞞?」
「我沒有。」
「你確定?這裡有錄像,我們也會繼續跟蹤調查,徹頭徹尾了解,一旦結果有出入……」他抬手敲敲桌子,沉下聲,「小姑娘,你會很麻煩。」
塗筱檸語氣堅定,「我確定。」
姚主任沉默了片刻,面容回到最初,然後告訴她,「你先出去吧。」
塗筱檸愣了愣,所以,是結束了么?
她站起身,朝門口走去,快出去的時候驀的想起什麼,又轉身面向他們。
眾人皆怔,不知她要幹嘛。
她則朝他們深深鞠了一躬,然後推門離開了。
大家面面相覷,不知誰先笑了,然後就都笑了。
姚主任搖搖頭也笑,只有紀昱恆的視線落在那扇緊閉的門,若有所思。
塗筱檸回家往公交站台去的路上身後有車鳴笛,少頃紀昱恆的車就停在了她身邊。
他車窗開著,側身微探,「還能走路?」
塗筱檸無精打采,「我現在沒心情開玩笑。」他沒說錯,她腿現在還是軟的。
然後她聽到開鎖的聲音,他說,「上車,我送你。」
塗筱檸全程望著窗外眼底放空,明明他近在咫尺,可她就是張不了口去問。
掙扎了許久,最終只化為一句「今天謝謝你。」
紀昱恆握著方向盤,目視前方,「你今天的思路很清晰。」
「多虧你事先叮囑,不然肯定慌神了。」
「我也只是給了你一個方向,如何作答都在你。」
塗筱檸轉頭看他,「我……」吐了一個字,卻如鯁在喉,說不下去。
他卻像什麼都知道似的,沉穩開口,「你只是協辦,就算有人要推你出來做替死鬼,銀監並不是傻子,更何況你非正式編製,也不具備承擔責任的能力。」
塗筱檸聽著又望向了窗外,她的聲音低如蚊語,細不可聞,「是啊,我非正式編製。」
這句話她在DR聽了無數遍,今天卻尤為諷刺。
「我沒有其他意思。」他以為她誤會了,剛要解釋卻看到她對著車窗微微顫動的肩,便沉默了。
其實塗筱檸不想哭的,可她也不知道他這句話有什麼魔力,讓她淚水奪眶而出,之前所有的堅強頃刻間潰散千里。
紀昱恆從車儲備槽里抽了兩張紙巾遞過去,「抱歉。」
塗筱檸接過,邊搖頭邊用紙巾按住雙眼,她抽泣著,帶著委屈嗚咽,「我只是不服氣。」
紀昱恆沒有再說話,而是任她盡情發泄。
日落遠山,西沉的餘暉落在塗筱檸身上,透著她的眼淚,晶瑩楚楚,惹人憐惜。
塗筱檸都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,只覺得眼睛又酸又漲。
她瞄著紀昱恆車裡被自己抽得快見底的紙巾,開口說:「不好意思。」聲音卻啞得不行。
車正好到她家樓下,紀昱恆熄了火,淡淡地說:「沒事。」然後視線投向她,看來是發泄的有點狠了,眼睛都哭腫了。
他又耐心等了一會兒,待她情緒平復了些才問,「編製對你很重要?」
塗筱檸低頭緊攥著紙巾,沒有否認,「很重要。」
紀昱恆目光平靜,半晌,他告訴她:「我最近在看一部韓劇。」
塗筱檸啞然,沒料到他突然說這個,更沒料到他也會看韓劇。
耳邊他的聲音又繼續,「裡面有一句話我很有印象:所謂的路不是用來走的,邊走邊進步才最重要,無法進步的路不算路,雖然路為每個人敞開,但不是每個人都能走上這條路。」
她感覺他說話的時候眸光自始至終落在她身上。
「所以既然決定在這條路上走下去,就要證明你是能走這條路的人。」他的一字一句敲在她心頭。
循聲看去,塗筱檸看到被夕陽籠罩在全身的他,帶著特有的光芒,眉目英俊,如果她還是少女,可能真的會動心。
兩人的眼神就這樣無意之間交匯,塗筱檸收回視線,問他,「是什麼電視劇?」
「《未生》,如果不嫌職場劇無聊,你可以看看。」他告訴她,打開車鎖。
塗筱檸再次道謝,開門的時候聽到他在身後說,「這件事跟你無關,所以你不會有事。」
他是怕她再胡思亂想給她吃顆定心丸么?
她轉身,眼睛還紅著,聲音有濃重的鼻音,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真誠。
「紀同學,從今以後我就欠你三頓飯了。」